孔小瑜老先生与我素昧平生，我是在一位画界朋友的缓缓叙述中逐渐靠近老先生的。

　　有一天朋友捧了画册来，我们席地坐在香樟树的荫凉里，在那春末夏初的茵茵草地上，孔老先生的画集摊开来，被清风吹拂着。老先生一生画了无数的自然物事，我们这样和他的画集相处，这个情景兴许是他乐意看到的。

　　读老先生的画，让人感到重回童年，清晰地感受到童年乐趣的再现。令人想起久远的年代，空气尚未污染的年代，院坝街巷中躺坐着乘凉的人们，虎耳草在池边风中微颤……久逝的一切就在身边。我不懂画，但我喜欢老先生画中的细小事物，它们就在身边，在我们的生活中，随处可见。

　　辛丑仲秋，老先生作于安徽艺术学院的《文房雅趣》图令人留连。朋友说，你看这方抄手砚，画得好精致，然而画得好轻松……而我说，你且看这活的、看这生命……画很简单，一砚、一几、一盆长势极好的虎耳草，地上浅红圆瓶中，两枝饱满初放的兰花令人感受盎然生机扑面而来，仿佛置身清香缕缕的室间。老先生笔下传递的生命力是直接而温暖的，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是与这些事物相伴的吧！

　　也许我是离老先生最远的一个，我们互不相识，但此刻我明白我们离的很近，我们是仔细观察过虎耳草生长的人，我们耐心等待过荷叶缓缓撑出水面。老先生和我，我们认真面对过共同的事物，看在眼里，记在心上。我们是关注身边事物、亲近身边事物的人，我们热爱生活，并用各自的方式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。在漫漫流逝的时光的洪流中，因为有了虎耳草，人与人未曾谋面又何妨！

　　看画的时候，我不停地向朋友询问孔老先生作这些画时的年龄，惊讶于老先生至暮年仍葆有的童心，他把一颗心都放在那些自然物事上了。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与草木亲近的人内心是纯净的。我对朋友说：老先生身边的儿孙们真幸福。

　　丁巳初夏作的《浴鸟图》打动人心的是自然的和谐。初夏的水面红荷初放，水波清浅，柳枝轻轻飘拂，水清凉，风和煦，两只水鸟自由自在沐浴其间。后来偶然读到任伯年先生的《采菱图》时也有同样的感受，我说很象，很象，这两个采菱女子和那水鸟是一样的，那两只水鸟多象两个人啊。其间包含着共同的事物：世界和平、安详，这是人类梦想的地方，我们想去的地方。

　　有一幅画画的是流水中的水仙。我问为什么这样构图？朋友说这是自然的事情，老先生觉得这样好，就放了。我说老先生在就好了，我要告诉他水仙在急流中是站不稳的，（后来，朋友对我说，那只是老先生用了极娴熟流畅的线条画的水波而已。）

　　可是，我真的很想告诉他。

　　我说老先生在就好了。

　　孔仲起先生也一定时常想着“父亲在就好了”

　　我见过孔仲起先生在蟹壳上面画老虎，翻开来，在小小的壳内题有“孔仲起”三个字，趣味天然。这和孔老先生一样，里面有一脉相承的事物，那就是挚爱大自然，亲近身边事物，一颗活生生的鲜活心灵。这样的人，一生当是善良、平和而愉悦的。

　　和孔仲起先生一样，我的父亲也已离去，我怀着深情怀念父亲，怀着敬意怀念父亲，我清楚父亲给予我的还有更贵重的——热爱生命，光明磊落地做人、与人为善地生活。

　　有一天我们也将从这个世界撤退，但我深信火烬薪传，人类知善爱美的美好情义将代代相传，这足以告慰我们的祖先和后人。

　　谨以此文表达我多两位孔先生的敬意。

　　安于静谧的人有福了。

　　　　不用悲伤用深情

　　　　为亡灵点灯照路

　　　　我们终将静静集合在一处

　　　　黎明的光辉将照亮

　　　　干净的湖面幼嫩的枝条和

　　　　烟雾岸边早起的人家

　　　　在春风中柔情拥抱呵……

　　　　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

　　　　世间心怀美梦的人们终将

　　　    静静集合

一九九八年于成都

（作者系当代诗人）